2006年,周瑞金67岁了,退休已七年。 这一年,他每日参禅,诵心经,念大悲咒,偏头痛的老毛病日盛,中医建议打坐治疗,由此不分场合,但凡坐定,双腿盘若莲花。这一年,他还笃信起“认知科学”,常煞有介事地感慨生命之奥秘,惊叹佛教经书对于人生预言的精湛。
偶尔还在网络、报刊上,唠叨着最开心的养生之道,就起居生息,大谈生命在于平衡。毕竟,他已经67岁了。
也是这一年,他以“皇甫平”之名发文《改革不可动摇》,招来风雨如磐,于是不甘寂寞,从第三次改革争论,到上海社保案,直至越南政治改革、任仲夷逝世一周年,每遇块垒之事,依旧心痒,不吐不快,既而以文章针时弊,入漩涡,惹得好事者揭老底,蜚短流长,却兀自“聊发少年狂”。毕竟,他才67岁而已。
再见周瑞金,是《改革不可动摇》发表之后的第10个月,还是在上海番禺路上的真锅咖啡店。他徒步而来,隔着人群爽朗地招呼示意,话未开口,已脱鞋盘坐,一杯铁观音仰脖而尽。待茶酣耳热后,外套脱了一件又一件,嗓音也越升越高,说到厉害处、痛处,拳头“咚咚”敲击桌面。
“在体制内有板有眼了几十年,却处处体现出不受拘束的文人气息。”旧下属的评价真是恰如其分。
“皇甫平重出江湖”
这支笔,15年前掀开了第二轮思想解放的序幕。
1991年,他时任《解放日报》党委书记兼副总编辑,主管评论。在当时国内一片对改革开放进行“姓社姓资”的诘难中,他主持写作了署名为“皇甫平”的系列评论:《做改革开放的领头羊》、《改革开放要有新思路》、《扩大开放的意识要更强些》和《改革开放需要大批德才兼备的干部》。文章高倡改革开放的声音,一扫当时国内对于改革开放的沉闷氛围和游移态度。第二年,小平同志南下视察。
15年后的今天,这支笔从年初的《改革不可动摇》开始,一发不可收,周瑞金陶陶然,“皇甫平重出江湖了”,动静不小。
岂止不小,简直千层浪。《改革不可动摇》第一次将弥漫在网络间的改革第三次争论,带进了严肃的纸媒空间,随后中央高层出面,以类似文章标题的结论,一言定调。
7月份,邻国越南政治体制改革渐入高潮,又是这支笔写成了《越南改革值得关注》,条分缕析了四大特点,包括推动党内质询制度、中央委员和重要领导职务的差额选举和信息公开化、真正发挥民意机关作用等。不久,中央高层访问越南,文章又掐在了节点上。
10月,他所在的城市上海,社保案发,他又没闲着,一连四篇时评,从反腐败制度和用人制度建设上追根溯源,引得共鸣阵阵。
现在,他又想着“明年的开篇文章就是期待一个新的28年”。他说,中国共产党成立到现在刚好走了三个28年:1921-1949,革命胜利建国;1950-1978探索社会主义道路,充斥失败教训;1978-2006改革开放时期,三次论争,深化改革更有一重紧迫感,“纯粹的感情浸泡在利己冰水之中”的“经济人”向“和谐人”转化也迫在眉睫。
他还说,28与中国共产党有缘,“共”拆开是“二十八”,年轻的毛泽东甚至都用“二十八画生”为笔名。
享受着文动天下的同时,也注定了争议随形,有时还代价不菲。
15年前系列评论发表时,他已经受命调任香港《大公报》社长,却中途夭折,被“悬”在了《解放日报》社的大楼里。两年后,始得云开见晴,被调至《人民日报》任副总编辑,一任七年,单从行政级别上讲,算是因祸得福。
当年是民意鼎立,待到《改革不可动摇》却是驳斥如潮。网络上颇有一些攻击之词,加以“利益集团代言人”、“改革教条主义者”的帽子,有学生很替他打抱不平,却反挨了“教育”:“我都耳顺之年了,还在乎这些吗?”
他嘴上说不在乎,实际上,那些日子,却时常逗留在各大论坛上跟踪最新的评论。
他自言陷入了与“民意”为悖的境地,多少有些哭笑不得。甚至重新启用的笔名,也遭来议论,有人说,当年集体智慧的“皇甫平”,如今俨然被他一人揽功在身。
还有人说他,总是事后诸葛,有机会主义嫌疑。一位人民日报的前副总编曾对本报记者直言,“不愿与此人和此事沾边,不予置评。”有人更是直言《劝君莫当改革的最高裁判官》。
老伴因之抱怨:一篇文章能改变什么?周瑞金却一本正经,“一篇文章是不能改变什么,但我就这一支笔啊!”
“15年前需要勇气,现在则更需要良心和识见。”越是外界争议纷然,他越是觉得“这文章值了”,“真是关键时刻了,改革的拐点”。
所幸,这一年虽有微波,却再无巨澜,顶多就是有上司善意的建言,“你的地位不同大学教授,可以内部渠道发言嘛,不必用公诸天下的方式”。他觉得,单凭这点,已是进步。
“我不是安度晚年的性格”
2000年,周瑞金从《人民日报》的领导岗位退居二线,定居上海。
他自言“不是安度晚年的性格”,除去偶尔在附近的公园散步,绝少访老寻旧,动辄扎堆在自己的晚辈和晚辈的晚辈间,谈笑若定。
他给朋友写信,说是闲云野鹤,悠哉游哉,谢绝公共应酬,却也不时奔赴于各色能敞开谈话的“神仙”会,遇及顾问之衔的约请,慨然应允,却也有言在先:点子可出,但绝不“卖身”。如今还担任着学会的会长、博士生的导师、大型国企的独立董事,奔忙于南北东西。
有人因此发文挖苦他,口是而心非。他说,我尚未成仙,怎能不食人间烟火?他说,闲云野鹤是指自己行文思想,如云似鹤,不再受命,不再拘束了。
每日铁打不动两件事,静坐冥想之外,便是上网浏览新闻言论两小时,从不间断。那一篇篇振聋发聩的评论,竟多半是浏览丰富多彩的材料后,再行思量加工而成,“一切只为老而将朽的脑袋,能够八面来风。”
十多年前,周瑞金开始修研禅学,师从南怀瑾先生。于是,以盘腿静坐之姿,写辛辣针砭文章,论敏感危殆之言,成为他最耐人寻味的身影。
只是一生与报纸结缘,晚年文章却多弃报端,网上发表,网上回应,因为“自由表述的空间大,穿透性强”。
他对本报记者称,写文章最怕石沉大海,毫无回应,“一篇文章一定要有硬骨头,否则不如不写。”说话那当口,是二月末,他正郁闷,《改革不可动摇》网上汹汹,怎么不见主流媒体关注?
与周瑞金的谈话总是畅快的,伴以无所顾忌的朗声大笑,然而一旦形诸文字, 他则换了模样,神色端正,字斟句酌。看其眉头紧锁,不苟言笑,方知字里乾坤,得小心异常。
“他看问题,尤其时政大势,常一针见血。”《新民周刊》记者陆幸生感叹,“但又拿捏分寸,关于对象,关于场合,关于地点,说什么,怎么说,深思熟虑。”
文汇出版社社长萧关鸿先生与周瑞金交往多年,每遇出版选题,常请教于他,最深感触也归于一句,“拿捏尺度,恰如其分。”
“说归说,写归写,不是一回事。”周瑞金分得很清楚。他的一位朋友也因之用这种处世和文章之道,来解释周还算安稳的仕途。
准知识分子的公共理想
“他是很有独立见解的人,而且敢于直言表达,经过位高权重的洗礼,激情依然不褪色,不容易。”曾任《人民日报》华东分社采访部主任的凌志军如是评价。
2003年,周瑞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专著《宁做痛苦的清醒者》。周瑞金如今最忙的事情就是出版,一是整理自己的东西,择其精华成书留世,比如《新闻改革新论》、《做清醒的新闻工作者》、《醒世微言——网络评论集》;他还主编思想库文丛,在已出的《用头行走》、《大道低 》两辑里,当头便是吴敬琏的《改革不能徘徊》和郑必坚的《中国的崛起》。
周瑞金也想牵头组织一系列类似于口述历史的出版物,为后人留下稀缺并随时可能消逝的历史记忆。
他还计划过办一份面向两岸三地的杂志,正是看准了台商群体,试图以市场化运作,传播中国文化。但惜乎天时地利人和,总难三全。(2006年12月28日) |